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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丨汪骢:歌声背后的宿命

关注本号☞ 新三届 2022-06-26

  

作者简历

汪骢,1982年大学中文系毕业(77级),毕业后先在国家部委任职,后到一家中央媒体工作了三十多年。


原题
歌声背后的宿命


 

作者汪骢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1978年1月底,我在农村插队时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,成了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一批大学生。1977年11月中旬,中国570万考生走进关闭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场,当年全国大专院校录取新生27.3万人,史称“77”级。那一天上午,生产队特别为我借了一辆手扶拖拉机,跑了5公里的山路,到公社办理有关手续,然后回家准备行李到学校报到。

开拖拉机的村民一路跟我说话,其中说道,你几这下好了,穿皮孩(鞋)戴水(手)表拿工资,我几还是在土里刨食,过苦日子哉。山路坑坑洼洼,我坐在车斗里,身体被颠簸得上下耸动,屁股被铁板硌得生疼,一脑门子的心事,沉默不语。

办好手续,出了公社大门,看见不远处阳光圈里靠墙站着一个男青年,他穿着一件军大衣,枣红色的围巾,头发蓬乱,手腕间露出黄铜色的手铐。他叫曹纬中。

一个小时之后,要召开公审大会,宣判犯有破坏军婚罪的曹纬中有期徒刑3年(还有其他被判刑的)。会场台子已经搭起来了,白底黑字的大横幅挂在空中,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。当时,军婚是受到特别严格保护的。1979年,“刑法”修正案对于保护军婚的条例做了修改,以后对此款又多次修改,除了社会影响特别恶劣一般不会以最高处罚量刑。也因为曹纬中,我才一直关注有关军婚法律条款的变化。听到别人告诉我这个消息,我走不动路了,脚步似乎被钉在土地里。

曹纬中犯事我知道。为了准备高考,临考之前我找大队、找公社各级领导,铁了心要报考,不顾头上的各种“先进”“优秀”“培养对象”的帽子,甘冒被处分的风险,才勉强给了半个月的时间,我从农村赶回家复习。高考后第二天我直接从考场返回了农村,就听到曹纬中出事了。就在我回家复习期间,一个寒冷的冬夜,他被一个叫丁某某的当地回乡知青举报,有关人员接报后赶来看到的情形是,他和一个年轻姑娘依偎着身体坐在火桶(南方冬天取暖的大木桶,里面生炭火)沿上,腿上盖着毛毯,俩人应该是在唱歌,曹纬中手里还拿着一把口琴。

送我出门的是公社分管知青的陈书记,他多次抽调我帮忙做一些应景的宣传工作。我问道,陈书记,能不能让我跟小曹说说话,我跟他是好朋友,这个您是知道的,我明天就离开了,走了。陈书记正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,趸了一下披在肩上的棉袄,嗯嗯两声,然后说,人之常情嘛,我理解。我去跟公安局的人说说。

走过来一位身穿一套蓝色制服的中年人,陈书记介绍他说是县公安局的。陈书记又介绍我,那位男士转变了严厉的神态,张开嘴笑了,说,小汪我早就知道你了,去年到地区开知青先进代表大会,我是会务组的,我见过你。他又说道,这真是不简单啊,这次高考,我们全县也就考上五六个人,你是我们县的光荣啊。陈书记接过话来,说,给我们公社争光了,小汪没问题,报名的时候我就说了能考上,还有,那个……

陈书记抬抬下巴努一下嘴,指向曹纬中,说道,不是这个事情,他也没问题。中年警察轻轻一弹衣襟上的烟灰,说,嗯,知道,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,可是他自己毁掉了自己啊。这样吧小汪,陈书记说了你想跟他说说话,我理解,但这个是违反纪律的,他现在是在押犯人,但我相信你,就在这边的坡地上,不准超出我的视线范围,知道吧。说着,他故意摸一把腰间,露出来一把手枪的枪柄。我赶快说,没问题,你放心吧。

曹纬中走近我,哆嗦着嘴唇,第一句话就说,有烟吗?赶紧递给他香烟,他双手举高接过,那手铐跟着发出一阵叮铃铛铛的声响。曹纬中脸色铁青,额头一个血肿大包,嘴唇干裂有血嘎巴。我问道,你还好吧。他连续大口抽烟,说,还活着。我说,你的额头怎么搞的,要不要我帮你要点药。他说,我自己在屋子里撞的,没事。接着,他长叹一口气,说,真好,你上大学了,祝贺你,实现了你的理想。以后,我们就是两条路上的人了,唉,我这辈子算完了。我说,不要这么悲观,3年时间也不长,你出来了可以试着再参加考试。他惨笑一声,说,不可能的,这我还不知道吗。我说道,你可以自学,电大或者夜校。他低着头使劲摇晃,说,不说这个了,我真是应了那句话,一失足成千古恨。去年回安庆开会,我要是听你那句话就好了,我们本来是应该一起参加高考的。

1975年12月某一天,也是在公社这里,我被指定为新来一批知青的代表,在欢迎大会上发言,表态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,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的决心,说了一些很有激情、很革命的话。散会后,一个高个子男青年走过来自我介绍叫曹纬中,也是安庆人。然后直截了当地说道,你很不错啊,来了就被领导重视了,但是也没必要表现得那么革命吧。我有些惊讶,说道,必须要这么说啊,领导要求的。

曹纬中说,是啊,你也没办法,既然你被选了做代表在大会上发言。可是你这样一说,以后你就要被孤立了,在知青里头就会有人故意跟你作对,至少有一大半人。我来了两年多了,开始跟你一样,吃了很多苦头。我一下子很蒙,有从云端直往下掉的感觉。“被人孤立了”。曹纬中见了,笑笑说,哎,没什么,你以后多注意就好了,多跟大家在一起走动,大家就会知道你的心思了,嗨,这年头,谁还不一样嘛。

我们边走边聊,到公社附近的小卖部买香烟。这时,我认真地打量曹纬中,他高过我半个头(后来问他是1.78米),五官清秀,肤色白,长腿宽肩,身材匀称又比较结实,一身衣服很干净合体,昂着头走路,不时地撩一下头发。在当时这个贫穷的山乡,很少能见到长得这样英俊、穿着这么干净的男青年,在人群里真有一枝独秀的风格。

我问道,你做过学生干部吧?他说,做过,从小就是,但那些经历到了这里,屁也算不上,家里有过硬的关系才厉害,干部和农民才会巴结你,最不济你也要有本事给队里搞几车化肥呀,才能更快给你招工当兵的指标。哎,你家有关系吗?我说,没有关系。又似乎怕他看不起,接了一句,说道,我父亲跟这边县里有点关系,隔着其它关系介绍过来的。曹纬中笑了,说道,一看你就是一个实在人,咱俩差不多,难怪我一见你就有很亲近的感觉。

我跟他说起刚到生产队,还没有正式干农活,还抱有大干一场显露身手的想法。曹纬中一笑,说,刚来的都是这样,不需要三个月,你的热情和理想就消磨得差不多了,一年之后你就开始想着怎么尽快回城了。转弯抹角的,大家都在找关系,鸟有鸟路蛇有蛇路蚂蚱还有蹦跶的路。唉,熬吧。

我很关心今后的招工,问道,你都两年多了,什么时候有希望招工?曹纬中哈哈笑,看着我说,刚才谁还说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呢。我正要辩解,他说,哎,开个玩笑,现在人都是这样的,表面上表现积极,都是为了给领导看,在为自己争取机会。跟你说实话,我对招工不怎么感兴趣,特别希望能推荐上大学。我说,工农兵学员,那当然厉害了,很难的吧?曹纬中说,是难,可是我就希望上大学,从小就想。

当年,我们生产队一个男人壮劳力,每天10分工,四毛五分钱,在当地算是好的了。插队第一年,队长给我们记5分工,第二年是7分工,干一天两毛七分钱左右,只够买一包“东海”牌香烟、3个鸡蛋或5根奶油冰棍。如果全靠劳动,是养不活自己的。后来,我多次被抽调到公社帮忙做事,公社给10分工补贴,还管三顿饭,我就很高兴。

每次抽调到公社,都会碰见曹纬中,尤其是逢年过节,县里要组织各个公社文艺汇演,曹纬中就是领导和群众依靠的导演。他会拉手风琴,又在学校宣传队跳过舞蹈。还有,公社定期出大字报专栏,用芦席扎制成一道墙,张贴各种大字报、各种通令法规和宣传标语,不时贴有法院判决的布告(现行反革命犯、盗窃犯、流氓犯、投机倒把犯、鸡奸犯、偷听敌台撒布谣言犯、毒死耕牛生猪犯),被判枪毙的姓名上打红叉,触目惊心。这些文字的东西,零零总总地张贴在芦席墙上,高度两米长度大约十来米,位于公社大门外。这些写写画画的工作大多是我跟曹纬中负责做,写毛笔字的活我做的多,画画的活他做的多,他从小学有画画的爱好,也拜师学过几年。

有多个夜晚,我们在公社会议室加班干活,头顶上一盏气灯(没有电灯,一种打气后发光的照明装置)嘶嘶作响,灯光惨白并且照射不均匀,映得人脸上黑一道灰一道,人一走动,墙上影子跟着动,如鬼魅游魂一般。到了夜里十一二点,厨房的大叔端过来两碗炖猪脚或鸡蛋挂面,几个米粑,我们咂吧嘴吃得喉咙哦哦响。接触多了,我对他的家庭和经历,也多了一些了解。

他父亲是纺织厂技术员,母亲是小学老师。他父亲原来在上海一家工厂,1950年代初期,组织上调配他到安庆支援当地的经济建设。五十年代初到七十年代初,陆续有多批上海、北京各类技术人员被派往安徽各地,加强工业体系比较落后省份的建设。

曹纬中在我们这群知青中,无论出现在何时、何地,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,也会成为别人的话题,这一点他躲都躲不了。每个鸟儿都有羽毛,而他的羽毛却有些光彩夺目。


每年冬季修水库是一个很苦很累的劳动,旷野寒风,劳动强度大单调乏味,为了制造气氛鼓励干劲,我们抽调出来搞宣传的人就有了躲避的机会,但也招来知青之间的嫉恨


我记得,那一年五一节,我们搞了一期特别专栏,一改那种大批判的风格,以各类宣传画为主,有一些文化的、生活的、吸引人眼球的画作,大多是出自曹纬中的手笔,是他从宣传手册里挑选描摹画成的。加上一位毛笔字写得好的当地老者,我们三个人站在路边工作,曹纬中爬高架梯爬上爬下画画,吸引了很多路人观看;看什么,看画,也看画画的人。

那一天,他穿一件白色长袖衬衫,挽着袖口,一条绿色军装裤,白色“回力”牌(当年最为流行的,价格10元左右,相当于一个成年人三分之一的月工资)球鞋,树荫间的斜阳一道地道划出通天线条,远处青山含黛,近旁绿草如织,花红似火水清如镜,那曹纬中就是画中人。

其实,无论身处什么环境,人们对于美的对象的感受还是比较自然比较敏锐的,也有很多共通的东西(基于这样的积累和认识,我大学毕业论文的选题是《试论共同美感问题》,在1980年代初期,应该算是比较前沿的了)。当时曹纬中的形象给我视觉冲击力也是很大的,我要是一个女孩,也肯定会对他暗生情愫,也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他。

我们在干活的时候,不时地过来一群人围观,我听到有人说,嘿,这男伢子好光鲜(好看)啦。农村大嫂毫不遮掩的火辣辣的眼光,从曹纬中宽阔的肩膀横扫到他的长腿和凸起的臀部,有几个住在附近的姑娘,站在那里,互相扭扯着身体、揪挠着头发,叽叽喳喳嘻嘻哈哈,像一群林中的鸟或屋檐下的春燕(这都是人间4月天惹的祸)。

因为多次从她们家屋前经过,我认识她们,就走过去说,怎么样啊,把这个大个子哥哥领回家,跟你生一窝伢子好哇,你们办喜事,我也捞一顿红烧肉吃。几个村姑脸色绯红,捂着嘴哈哈笑,其中一个个子高一点的胆子也大一些,转过头斜眼看我,说道,就他一个人怎么够哇,你也跟我们走噻。我没有准备接这个话茬,一时无言以对。曹纬中站在梯子上听见了,笑着说,这回知道了吧,你还是个嫩秧子,过两年再跟她们过招吧。

那个时候,物质和文化生活很贫乏,知青们把谈恋爱当作艰苦生活中唯一的乐趣。但是,我了解曹纬中却严格要求自己,不愿意轻易谈恋爱。不算高中时候的初恋,他有过一次正式的恋爱经历,据他说也到了山盟海誓的那种份上,以后各自在异地插队,一年多之后也就分手了。他也劝我说,女孩可以多接触、多了解,但没有自己中意的,宁愿孤单着也别随意谈,他说,这种事又费精力又费钱。还说道,他们那些人,其实就是互相找安慰的,招工一回城就吹了。

这是一个我也很感兴趣的话题。工作当中闲聊,曹纬中说了一些自己的经验和认识,其中说道,我已经不相信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了,男女要想长久,没有爱情不行,但仅有爱情更不行。

中午时分了,我看见一个姑娘从公社中学的方向远远地走过来,她姓杨,铜陵市女知青。因为家里有过硬的“关系”,杨姑娘插队半年左右就到学校当了民办教师,有人说她几乎就没有光腿下过泥巴田。知青中传说着她下乡时的排场,前头一辆中型吉普,拉着她和父母以及行李,后面一辆“解放”拉着一车“尿素”(一种很紧俏的化肥),在山村道路上一路迤逦而来。

当时公路沿途的生产队农民都在田地里劳作,看到了极少见到的小车和大车,惊讶得合不拢嘴,又看见白色化肥包装袋上“尿素”两个字,更是十分羡慕,有队长就说,日你妈的,是哪个队能有本事搞到这许多的“尿素”,这一下今年的稻谷、麦子、红薯,那产量不是得翻一倍啊。其他人就追着远去的卡车嚷嚷,喂,也给老子队里留下几袋噻……

杨姑娘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。但凡说一个姑娘长得漂亮,那肯定是具备了一般性漂亮的各种元素,符合既定的一些标准,如果我再描述一番,那就是画蛇添足了。一句话,杨姑娘出现在人群中,肯定是吸人眼球的。

我只是在某一点上,当时跟曹纬中意见不一致,他认为杨姑娘60度角的侧面最好看。多年之后,经过世事的磨练和生活积累,让我记起曹纬中的这句话。应该承认,他在这方面是具有天赋的。人类对于某一类事物的认识,大多数人是学而后知或历经曲折而后知的,少数人是一碰就知或具有天赋的。

我看到杨姑娘走近来,双手扭在后面,仰起她好看的头颅目不转睛地看着曹纬中,就说道,小杨老师,带什么好吃的也有我一份吧。她撇了我一眼,说,怎么一见面你就谈吃啊。我说道,是啊,本人没有什么远大的追求。杨姑娘说,哼,你,我还不知道吗,你心里想的事多了。

曹纬中听见她说话,回过头笑一声,你好,悄悄的,我都不知道你过来了。杨姑娘说道,这回是一语双关了,你好,我什么也没带,我们去公社食堂吃,邻队有人家娶媳妇杀猪,我买了几斤新鲜五花肉,请师傅做了红烧肉。

这个阶段,我们已经听到关于杨姑娘的传言,说她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青年军官,正在交往之中。中午吃饭,我端着一碗红烧肉去一边吃了。许、杨二人坐在公社会议室吃饭,我从一边的窗户望过去,那是一幅很好看并且很温馨的画面。当时,我很羡慕曹纬中,希望自己也有跟这么漂亮的姑娘一起吃饭的机会,当一回别人眼睛里的画中人。


又见到杨姑娘是在年底。我们一些人又被叫到公社,这一次是重要任务,排练几个节目,参加县里和地区的文艺汇演。领导说,要力争搞一个节目代表县里参加地区选拔,为公社争光。为了表示特别重视,晚上加班后的加餐,不是从前的鸡蛋面,而是鲜肉包子,冬夜时分,大木桶包裹着棉被拉过来,味道极其鲜美,而且管你吃够。我感到特别满足,甚至看到了那种叫“幸福”的东西。

现在想起来,插队两年多时间,我留下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吃,总是在找好吃的,想着好吃的,实在是比较低级趣味。曾经在大雪天,为了吃肉,几个人走七八里山路,经过几处山丘低谷,有的地方雪深盈尺,前胸风吹冰凉,后背热汗淋漓,赶到一个农民家,买了肉又马不停蹄地走回来,已经晚上八点多了,担水洗菜、烧火做饭,四个人又吃又喝,吃到夜里两点,把五斤多红烧肉和一锅南瓜蒸米饭吃得一干二净,一人还喝了一大碗锅巴萝卜汤。

曹纬中负责挑选和排练节目。那一段时间,他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左右,脸上天天都挂着两个黑眼圈,在他白净的脸上更显得黑。我辅助他工作,多次熬不过,在会议室打瞌睡,眼底看东西是恍惚的,而鼻子底下闻到的是厨房肉包子的葱香味。曹纬中对于这项工作的认真付出是令我感动并且让我佩服的,我也从中学习到了一些东西。

杨姑娘独唱《沂蒙颂》,后面还有一群舞者。这样的编排创意,在我后来的职业经历中看过太多,而在那个年代,曹纬中的创意是难能可贵的是超前的。杨姑娘也非常认真,整天捧着一个泡着胖大海的水杯,披着一件军大衣,脚步走动着,嘴里不时地啊啊哦哦着,颇有一种我多年后见到的参加春晚演员的模样。

几次排练杨姑娘演唱的节目,曹纬中似乎是恨铁不成钢的急,几步跑过去,把手摁在自己的腹部,说道,用气一定要均匀,唱歌重要的就是懂怎么换气,气不能随意间断,不要用拙力,那是瞎吼。

1975年,八一电影制片厂把舞台剧《沂蒙颂》拍成电影全国公映。这部剧的舞蹈设计、音乐和表演技能超过了《红色娘子军》和《白毛女》的艺术水平,女主角由中央芭蕾舞团演员程伯佳扮演,她高挑的身材、漂亮的容貌和高超的舞蹈技巧,惊艳了广大观众的视线;音乐曲调抒情优美温情上口,导致全国掀起了一股学唱主题歌学跳英嫂熬鸡汤这段舞蹈的热潮。

我们在农村还因为一个细节闹出来笑话。邻队的知青因为喜欢英嫂,城里农村追着舞剧看了五六遍、七八遍,非要认为跳的和唱的都是一个女演员,有人不同意,为此几个人在田间干活时争论得面红耳赤,引起队长大为不满,大骂一句脏话,怒吼道,你们争个么东西,是你的婆娘吗,能当饭吃吗,老子看你们是吃饱了有力气,过明个叫你们到山里修水库去。

在那个年代,全国此类情况甚多,因为看电影很多人都可以写出千奇百怪的故事。罗马尼亚电影《多瑙河之波》上映后,很多人就为了多看一眼船长亲吻他的新娘的镜头,搂住腰就那么“啵”一下,时长两秒钟,往返电影院看了七八次。

大概1995年,一个偶然机会我见到了当年首唱《沂蒙颂》的单秀荣女士,席间谈笑之中,我一时间神情恍惚了,意识在1976冬天和1995年之间,在杨姑娘和单秀荣之间来回切换,很像电影蒙太奇镜头。

杨姑娘的声音条件不是很好,但大多数业余歌手也基本都是这样,经过指点和勤学苦练都能达到比一般人好一些的水平。到了快要演出的那一天,我无意中看到了一个镜头,曹纬中很随意地从杨姑娘手里拿过她的杯子,喝了一口水,那是一只包着红色毛线织成网圈的玻璃杯子(当时很常见,防烫防滑)。镜头一闪而过,我望着曹纬中的背影,一下子就明白了实质性的内容。

杨姑娘的独唱节目顺利出线,被选中参加安庆地区文艺汇演,同时还有表彰地区知青先进集体和个人的大会,可谓一个地方的年度盛事。我是先进集体的代表,曹纬中是先进个人的代表。

1977年春季某一天,我们一行人走出长途车站,受到了中小学生队伍的夹道欢迎,锣鼓齐鸣彩旗招展,花环挥舞鞭炮炸响,小孩子稚嫩的笑脸大孩子疲惫的笑脸,一齐堆集在我的眼前,他们站立的时间肯定有四五个小时,我曾经多次是他们队伍中的一员……那一刻,一个感觉油然而生,一年多之前我们去插队的时候接受欢送,模式一摸一样,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在强作笑脸了。如今倒过来,我已经神经麻木了,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。

当我走过夹道欢迎人群的时候,是满心的悲凉。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了。那个感觉是强烈的和持久的。我们本该是继续读书的年龄,我们本该是青春幻想与彩云齐飞走入生活的时候,为什么一定要这样?为什么我们要去农村分农民兄弟的口粮?为什么都要拼命表现、争取被推荐招工招兵上学?为什么必须只有一条路可走?


从读初中开始,学校每年都要组织我们参加欢送知青去农村插队的活动,一直到我们高中毕业,轮到别的孩子们来欢送我们去农村


活动持续了几天,我从一些渠道获悉,一些有识之士推测,“四人帮”垮台之后,大学可能要逐渐复课,招生条件可能会有变化,一定不要放弃功课的学习。另外,我还看到,曹纬中跟杨姑娘进出招待所成双作对。

近邻公社一位领导比我大十岁,是回乡知青提拔上来的,他人很好看过的书也很多,我比较佩服他,几次交往,他曾建议我转到他家的公社。晚上一起散步说起这个事的时候,他说他也听说过,然后说道,小曹啊,将来是风流场上的才子。可是现在不能糊涂啊,不能昏了头,我是知道一些的,那个女伢子可是不简单的啊。

这个时候,我才比较多地知道了一些杨姑娘的情况。她父亲是一个地区军分区的参谋长,母亲是铜陵市某局副局长,子女三个,她是老大。杨姑娘的未婚夫是南京人,家境当然也很好,十六岁走后门当兵,后又进入南京军区高级步兵学校学习,已是副连职军官。相比而言,曹家没有什么管用社会关系,其父就是一个普通的纺织厂技术员。

因此,在出事后人们的分析和猜测中,有人认为曹纬中是有求杨姑娘,有为自己找门路的意思。我认为,这个即使有,也不是重要因素,曹纬中不是随便就能看上一个人的,是杨姑娘本人的魅力让曹纬中昏了头,到后来欲罢不能。

杨姑娘的年龄比曹纬中大了几个月,很有个性。我们都知道,性格决定命运。我还要加一句,性格决定其本人的命运,以后也会决定其配偶的命运。杨姑娘在什么地方、什么时候、做什么,都要胜人一筹高人一等。按今天的话说,就是心气儿很高。曹纬中有才有貌,性格却比较懦弱,心地善良,不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。我曾经问过他,你小时候打过群架吗?他说,没有,我不跟院子外面的孩子玩。

开会几天,我跟曹纬中住一间房,得空我跟他说起了别人的议论,还有那个邻近公社领导的话。他说,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,但是我们之间是真爱。她很爱我,她说过要下决心跟她的未婚夫分手,她说可以为我去死。我听了他的话很震撼,哦,事情原来是这样的,“可以为我去死”,顿时无言以对。

有一个情况是事发之后大家才知道的,那个时候,杨姑娘已经申领了结婚证。有人说杨姑娘隐瞒了这个情况,曹纬中不知道被骗了;有人说他知道,是喝了迷魂汤执迷不悟。

举报曹纬中又带人抓证据的是什么人呢?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回乡知青,姓丁。城市户口叫插队知青,农业户口叫回乡知青,看似字面上的区别,其实两者差别很多。下乡知青到农村插队,国家给予生活补贴,等待推荐招工回城,成为吃“皇粮”的人,当知青的时间算工龄有工龄工资。而回乡知青则只能“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”,回乡后,只能拼命劳动,付出“人一之,我十之,人十之,我百之”的艰苦努力,等待百里挑一的好运降临——被推荐上学或当兵提干,跳出农村,否则,就必然要在农村待一辈子。

回乡知青似乎一出生就低人一等、矮人一截,这种截然不同的知青政策,对回乡知青来说,是极不平等的。因此,在一个公社,插队知青和回乡知青是处于对立状态的两个群体,一遇到开会,双方坐在各自的人群里,互相对视的目光是敌对的,在小卖部遇到,经常出现故意找茬互骂群殴的情况。插队知青故意表现出一种幼稚粗糙的优越感,从衣饰装扮到花钱做派,都让回乡知青看不惯,骂他们“烧包”“城市小流氓”;这边则骂他们“土包子”“土鳖”。

丁姓是我插队地方的大姓,人数众多,家谱排行复杂,转着弯说起来都是沾亲带故的群体。其内部四分五裂互掐互斗,对异姓群体尤其是人数少的姓氏群体则又抱团好战,侵占他人的各种利益。中国农村社会由宗亲关系形成的网状结构的势力,从农村延申到城市,从家庭渗透到政府组织,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繁衍茂盛。我们看一个中国社会现象或一个事件,如果不从这个方面多加考量,是认识不透彻的。

丁某某在当地回乡知青中间有一些号召力。此人生性好强,也好出风头,二十好几的人在当地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,他却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土里刨食的农民,一直在争取做城里人的机会,而且,多次挑头率众跟插队知青发生争执。我当时就想到,此人生错了时代,有争当一代枭雄之志。

有一次,我和曹纬中正在布置宣传栏,周围有一群人围着观看,丁某某走过来,指着我们做的大字报专栏说这说那,做出一副看不上的高傲神情,故意地挑衅。曹纬中性格比较急,说,你拽什么呢,你那么能干,领导怎么不派你来呢,在这扯什么蛋呢。我跟着说,我们以前做这样专栏的时候,你还没见过呢,充什么内行啊。几个人互相手指着对方,叫骂了一阵,一直到有人喊来了公社的陈书记才罢休。陈书记当场批评了丁某某几个人,说,你们几个闲着没事不要干扰别人的工作。

以后想到,大家心里头憋火,互相憎恶看不起,其实是很幼稚的,是什么原因造成的,那是很明白的问题。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瓜,掌握不了自己命运,为什么就不能平等相处友好对待呢?把受了欺负的气再转移到别人身上,阿Q欺负不了王胡,转而去欺辱小尼姑。鲁迅批判的国人的劣根性,我们从年轻到中年犯下的错误还少吗?后来,丁某某怀恨在心图谋报复致人与死地的做法,实在就是人类所有恶行的集大成者了,是绝不能得到原谅的。

后来的事实逐步为人所知,丁某某先是给公社写举报信,没见什么动静,因为没有实质性的证据。后听说曹纬中多次到学校找杨姑娘,俩人待在她的宿舍,有时候房门是开着的,有时候是关着的。直到那一个冬日的傍晚,得到线人密报,曹纬中又进了杨姑娘的房间。丁某某领着几个人躲藏在对面房子里,看见拉上了窗帘,他赶紧跑向二百多米开外的公社报告。

屋子里的情形并不是他们理想的要求,前文说了,曹纬中和杨姑娘并不是在床上,而是在依偎在火桶上。所以才出现让人奇怪的事情,曹纬中当晚并没有被抓起来,而是一直过去了半个多月,才被县里来人拘留了。

曹、杨二人被堵在房间里,接到报案,一个武装部副部长带了两个民兵过来,站在房间里看一看、问一问,很快就离开了。这里有两个原因,一是,当地此类情况甚多。城里批判“封资修”似乎革命得很,住房又很拥挤,人盯人的生活状态,而农村的两性关系却一直是比较粗放的,是跟自身需要和物质需要直接联系的,住的又是独门独院。有一些插队五六年、甚至七八年的老知青,我们给他们起外号叫“老干部”,跟周边的农民混得很熟,带几块肥皂、两斤糖果或一块布料就钻进了女人的屋子。

尤其到了农闲季节,有男人在县城当干部的人家,有在另一处公社任职或当教师的人家,女人一个人带了几个孩子,独门寡清的日子,免不了有那些节外生枝的事情,村民们即使知道了也当作笑谈。我们插队之后,听到了很多这样的故事,哪个生产队都有,故事的主角有时候就在身边做农活,如果没有特殊的情节或精彩的地方,说起来别人都不爱听了。

二是,杨姑娘不是本地人夫家又是外省的,远在南京,当时信息不畅通,当地干部事不关己也不积极。还有,曹纬中工作认真贡献很多,公社领导班子都很赞赏他,反而对杨姑娘平时吊儿郎当搞特殊化颇为反感。有人说,如果曹纬中第二天立即行动,找人疏通,花钱请客送礼,托人找丁某某几个人说情,等等,事情大有可能被消化在萌芽状态。但曹纬中是个面子很薄自尊心很强的人,家里又没有什么钱,社会关系简单,以至于事情开始就像微风在水面上吹拂,渐渐地聚集各种能量酝酿成飓风,让这棵木秀于林的白杨树摧顶折腰。

1978年的1月底,在冬日阳光照耀下,我跟曹纬中告别。土地上有残留的白雪,横七竖八一道道的,与田地形成黄白间隔的网络,树木挺立在大地上,树梢如铁条,一根根坚硬地矗立。道别的时候,我没有跟他握手,原因很简单。曹纬中的眼睛里有玻璃状的液体闪亮,却一直不见滚动下来,他连续抽了几根烟,声音沙哑,说,我觉得轻松多了,今天见到了你,你还陪我说了这些话,谢谢,我不会忘记的。

我只能说一些人们都会说的一番话,你一定要多保重自己,多看书,今后的日子还很长。曹纬中长叹息,说,以后我可以给你写信吗?我说,当然可以。我迈步走下坡地的时候,回头看见的是这样一个长镜头:曹纬中穿着军大衣,双手举高挥动,碗间的手铐熠熠闪亮,显得他的脸色更加灰暗;他的身后站立着一个穿蓝色制服的警察。

带着这个画面以及它给我心灵打下的烙印,我一直向前走,走了四十多年;四十多年以来,我经常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背后有一双眼睛,在注视着。我希望忘记,因为它让我很不舒服,但却做不到,今天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还是这样。这可能就是一个人的宿命。

1978年2月,我进入大学读书。那四年,快乐和轻松的时候少,彷徨苦闷、感觉孤寂的日子多。我认为这也是77和78级一代大学生共同的宿命【何为宿命,百度解释:前因决定后果。维基百科解释:自然界和社会中的事件由更高的权力(如神灵)预先决定】。

有一天,住在斜对过寝室的班长老赵,走过来递给我一封信(信件等等都是由班长帮我们从系办公室代取),还有他那一瞥深究的眼神。我看见信封底下一行字,安徽省第几监狱某某信箱,我好像哆嗦了一下。我回了他一封信,就这一封。后来,我给曹纬中邮寄过两本书;再没有给他写过信。曹纬中是个聪明人,也不再给我写信了。

我出于各种考虑,可以回避,可以疏远,但他给我留下来的影响是抹不掉的。我知道,“新三届”每个人的心灵深处,都埋藏着独特的私密,好比是一口深井和无形的利刃,散发的幽灵般的气息不断地影响着他们的人生轨迹,雕塑了他们不断变化的外形。

1987年春,我已有了几年新闻职业的经验了。我利用到安徽出差的机会,绕道去我插队的地方,希望做一件自己计划的了不起的事。山间道路上,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急速前进,风鼓起米黄色的风衣,像大鸟的翅膀。我想找到当年知道和经手曹纬中案子所有的人,希望写一本书,纪实文学,从社会的、历史的、人性的各个方面,记录这个案子和其中所涉及到的人和事。是因为一本书启发并推动我做的。

1986年,美国作家杜鲁门·卡波特出版了非虚构小说《冷血》(In Cold Blood),详述了一起凶杀案。堪萨斯州一家农场的赫伯特·克拉特一家惨遭杀害。卡波特前往当地调查,访问了当地居民和该案的侦察审讯人员,又几十次到监狱采访罪犯,摘记了上千页的纪录,随后以六年时间写成此书,出版后引起巨大反响。此书全景式地描述了一个恶人的成长与其生活其中的社会、教育、家庭、父母、童年的关系。《冷血》被美国书评家协会评为“20世纪最伟大图书”,被公认是非虚构小说鼻祖和新新闻主义先驱,一部纪实文学的经典作品。

我又见到了丁某某,知道他在原先杨姑娘待过的学校当民办教师。在镇子里唯一一家饭馆,我请他和几个人吃饭。曹纬中的案子有几个疑点我一直没有搞清楚。

我又了解到一个情况,当年丁某某拉着另一个回乡知青,还给县人武部写了举报信。正是这一封举报信发挥了重要作用,因为县人武部是基层一级的军事机构。丁某某还说了,必须把他搞进去,不然的话,他就要反过来搞死我们了。也有人问丁某某,你为什么就单单恨曹纬中这个人呢?丁某某说,我就是看不惯他,烧包,什么都是他能干。

我听了这话,根据我对丁某某的认识,感觉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,曹纬中太招女人喜欢了,而且还是才貌双全的美女。这里,可以用过去的影帝赵丹的遭遇做一个佐证。

赵丹去世后,其妻子女作家黄宗英写文记述说,最后给赵丹洗净身体穿衣服的人看到,赵丹身体上一块完好的皮肤都没有,每个部位都有伤疤,连耳朵上和私处都有。黄宗英感叹,赵丹他受了多少罪,有多少人都打过他。而且,那些人都不认识他。后来,也从来没有见到有一个人出来,向赵丹说一句道歉的话。为什么呢?原因有很多,其中一个就是,赵丹太出名了,又被捧为中国第几美男子。耶稣说,“你们中间谁没有罪,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”。事实是,很多人都参与了打“赵丹们”的行动;到现在他们认识到了那是一种罪恶吗?

季羡林先生回忆说,检举我和后来打我的大多是上我课的学生,辱骂和打耳光那是家常便饭,他们经常把我打得满地乱滚,可谓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。后来改革开放了,我恢复了工作,有的人就在学校任职,走路遇见了,就像不认识我似的,还是那一副冷漠的面孔,甚至我当了北大副校长,也没有一个人跟我道歉(见《牛棚杂忆》)。

吃饭的时候,我有计划地展开了话题,丁某某跟我对面而坐,抽烟喝酒谈笑自若,脸上见不到一点愧疚的神情。其间,我对丁某某说,曹纬中出来之后在一家内衣厂当电工。其它情况我不想跟他详细说。曹纬中在一家小工厂当临时工,一边读电大,过了好几年,才在郊区找了一个农村户口的姑娘结婚。

丁某某听了,梗着脖子,说道,他总归也是比我几好哇,在城市里生活,我几还在这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做苦力。闻听此言,我深觉意外,事到如今,没想到丁某某还这样说话,从这样的立场看待曹纬中的生活。反驳他是徒劳的,他的想法已是根深蒂固的了。那一刻,我觉得长了一回见识,那是对于人性、对于人类中的某一类人长了见识。

此处记录季羡林先生的一段话:好多年来,我曾有过一个“良好”的愿望,我对每个人都好,也希望每个人都对我好。只望有誉,不能有毁。最近我才恍然大悟,那是根本不可能的。根据我的观察,坏人,同一切有毒的动植物一样,是并不知道自己是坏人的,是毒物的。我还发现,坏人是不会改好的。季先生写下这段话的时候,已经年届九十了。

如今,我们经常听到说,坏人变老了;但更需要关注的是,有多少孩子正在变坏。我们这一代人,看到听到经历的举报、告密比比皆是。事实是,举报人都是当事人身边的亲朋好友同学同事,私下里说的话就被当作告密的证据。多年前,我在单位也有过被人举报的遭遇,差一点造成大麻烦。单位一些能力比较强的人说:谁都想好好干,可是你在前面干,后面有一百个人盯着你使坏。

是时候了,我们需要问一个明白,为什么会这样?我们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(应该看到,我们的文化出了问题)?这个问题在全民族心理特点、文化结构、人才成长、技术创新的形成中,在实现民富国强的进程中,起到了什么样的影响和作用?

那天中午,几个人吃过饭走出饭馆,丁某某似乎还有话要说,我就掏出香烟,分发给几个人,他们说,好好,再抽一支再抽一支。丁某某接过一根烟,又伸手过来,从我的烟盒里抽出一根,夹在自己的耳朵上,然后眼睛瞪得溜圆微仰着脑袋看着我,问道,你现在在北京一个月拿几多钱哪?我说了。他像一只被戳破了的皮球,矮挫了半截,很重地叹口气说道,唉,我几比你只有你的零头还不到哇。我明白他的意思。

他们走后,我回身望向原先公社小卖部的方向,一条土路已变成泊油路,但路面还是坑洼连片龟裂纵横。在这条路上,我和曹纬中以及一批知青,曾经来回溜达过无数遍,闲来没事就过来溜达一下。因为这里有唯一的一家小卖部,因为有公社的办公院子,路的两旁有农机站、卫生院、粮食收购站、学校,晚上有连成一片的电灯光……是的,因为这里有文明的产物,那些设施都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。我们喜欢接近文明,我们向往着它们,“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”。

在那一刻,我似乎理解了一些丁某某,他心里面的挫伤和一直残存的梦想,一直灼热地在折磨着他的精神和肉体。但不能据此就可以抵消他的作恶,一句话,他是主观上有意作恶的。他是一个很坏、很猥琐的人。

经历过很多世事之后,我认为,男人可以不富有,不英俊,不聪慧,但一定不能猥琐。你难免嫉妒,难免因为人比人气死人而愤世嫉俗,即使你不能把这些化为改变自己的能力,即便你认为命运对你不公,也绝不能变为毒害比你优秀的人的毒液,残害比你幸运的人的匕首。如今,看到经常出现举报这个举报那个的新闻,尤其是经常出现学生举报老师的恶行,我们还是只能干瞪眼拿他们没有办法,我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地想起我的一个发小同学说的话,你们这帮秀才,跟他理论个屁,没鸟(diao)用。如果你手里有足以震慑他的武器,就能让他不敢轻易侵犯你。

我的发小说得很对。秀才们擅长纸上谈兵,却总是做不成个事,总是要依靠朱元璋,才能一展宏图,成就那种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功业。而一旦时候不对,秀才们轻则被打屁股或以“欲加之罪”入监,重则杀头抄家灭五族。这似乎又是中国一代代有良知有使命感的知识人读书人的宿命。

那天下午,当年那位邻近公社的领导(他也姓丁)派车接我去县城,他已升任县里的一个局长。我住了两天,每餐饭都要聊几个小时。他是个人才,可惜在基层千百万人之中,难遇伯乐。寒门养高士农家出俊秀,搁在他身上,足可证明此言不虚。反过来看丁某某也可以证明,做什么样的人,完全在于他自己的选择;其次,在一定程度上,人是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。

丁局长已经耳闻了我此行的计划,见面就给我浇了一盆凉水。丁局长说,我劝你呀,不要搞这个事了,搞不得的,累死人还不一定搞得成。我问道,为什么呢?他说,你不知道这个水有多深呐,当年判这个案子,几个单位的领导和县里的主要领导都参与了,还有男方部队团政治部发来了公函,说了关系到冬季部队战备集训、不准毁我长城之类的话,原来公社是想保小曹的,后来保不住了,只好把他抛出去了。

我沉默难言,想到了揭示层面的一系列难题。丁局长又说道,我知道的还不是很全面,当时我不在县里,还是后来陆续听说的。我说算了,这些人,你找不到的,即使找到了也跟你打太极,不会说真话,算了,你搞不了的。我听了点头。丁局长说得对,在这里,这件事情搞不成的。

跟丁局长临行告别,我要把风衣(当时算是比较好的衣服)送给他,我笑着说,你当领导视察工作穿这个特别合适,很符合你的形象。丁局长笑得哈哈的,说,我到这个职位也没多少奔头了,过几年顶多是混个县级,就退休了。将来就看你们这一代新大学生的了,你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,国家肯定会在你们这一代人手里发生大变化、大进步。我走几步,回头看县政府门口,丁局长还站在那里,注视着我;镜头一切换,公社门口,坡地上站着穿着军大衣的曹纬中,注视着我……弹指一挥间,如今三十五年过去了,我们这一代人也都告别了人生大舞台,现实是怎么样的呢?

已经记录了几万字的笔记本,后来就被束之高阁了。再后来经过多次搬家,也找不见了。但是,有些东西是不需要文字记载的,它在人的心灵深处埋下了种子,生了根了。2022年1月,旅居国外期间我写下了这些文字,写得很快,过去的事情和人,都历历在目,一个细节也没有少。

写完初稿,我放了歌曲《离不开你》来听。先听曲作者刘欢的原唱(词李文歧),后又听黄绮珊的演唱,过去听过很多遍了,如今我已经是波澜不惊,不会再心情起伏。因为,我看见,山与河还在那里,四季轮换,不老不荒。我们都懂了,每一个人都是他的时代的产物。两位了不起的歌手,他们的歌声有穿透时空的力量:

你敞开怀抱融化了我,你轻捻指尖揉碎了我,你鼓动风云卷走了我,你掀起波澜抛弃了我;我俩太不公平,爱和恨全由你操纵,可今天,我已离不开你,你不管你爱不爱我。

 
2022年1月20日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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